人物介紹:
王躍文,湖南省作家協會主席、著名作家。長篇小說《國畫》《梅次故事》《蒼黃》《大清相國》等作品為讀者所熟知,中篇小說《漫水》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。
湘潭日報社全媒體記者 曾明輝
1999年,王躍文的長篇小說《國畫》一出版便大熱,小說因描繪了一批生存于權力中心和邊緣人物的世相百態,引發人們對相關題材的關注與思考。緊隨其后,他相繼出版了《國畫》《梅次故事》《朝夕之間》《大清相國》《蒼黃》等作品,講述的故事題材,都緊貼現實生活。在民間,對王躍文的評價,甚至不乏“中國官場小說第一人”的稱譽。
然而王躍文始終對“官場”一詞,持有警惕甚至近乎排斥的態度?!啊賵觥辉~,實際上本身便是貶義的?!蓖踯S文的說法,在《現代漢語詞典》上找到了依據:“官場,管理階層及其活動范圍。貶義,強調其虛偽、奉迎、欺詐、傾軋等特點。所以,用‘官場’一詞來講述現在的黨政機關,從政治上而言,是不正確的?!蓖踯S文很不愿意“官場小說”這種提法。他認為,官場文學在評論界,并沒有一種正式的命名。從現實的維度看,用“官場小說”概括現在一些描寫黨政機關的小說,也是不準確的?!拔也徽J為小說必須分類。任何類型化的分類,都是對文學的一種矮化?!?/p>
到了2015年,王躍文出版了長篇小說《愛歷元年》。不同于過去的黨政機關題材,這部小說轉向了知識分子的情愛敘述。
如同對“官場”一類的標簽詞匯所持有的警覺一樣,王躍文對評論界因此評論的“轉型”話題,保持著知識分子的清醒與冷靜。
“事實上,‘轉型’是個偽概念。對一個作家而言,是不存在轉型的。就如同一個普通人一樣,不同人生階段,所遭遇的事情并不同。作家的感觸更加敏銳,他只是將不同階段對社會、政治環境的思考,用文字的形式表達出來而已?!蓖踯S文稱,“人是多元化的,貼標簽的行為,往往會遏制人的豐富性?!?/p>
“與現實相比,小說不過是冰山一角?!?/strong>
湘潭日報:您最初引起文壇的廣泛關注,源于您的代表作《國畫》。但事實上,您在這之前寫了不少散文和短篇小說,比如說您的小說處女作《無頭無尾的故事》,寫的也是公務員的生活。
這些小說,主要是寫官場之外的八個小時。寫這些黨政機關小說時,您當時仍在政府部門上班。您如何處理好這層現實與寫作的關系?官場小說的寫作,會有一些禁忌嗎?
王躍文:當時我覺得一點禁忌也沒有,這可能與我是個天真爛漫的人有關。工作關系的處理,從時間上看,每天工作八小時,踏踏實實。下班之后,便開始閱讀和寫作。
我肯定不會觸碰政治界限與法律界限,也沒這種必要。我小說中能呈現的,是一個作家秉承藝術良知,對生活的觀察與思考,并以文學的形式來呈現。對我來說,如此而已。
《國畫》出版后,有點爭議。有些人讀了之后,覺得不舒服。我當時就說了,那是他自身的觀念問題,而不是我的問題。
湘潭日報:用文字呈現眼中所見,心中所思。在寫作過程中,您所描寫的機關單位黑暗尺度,與實際的相比,會有多大出入?
王躍文:現實所呈現的問題,比我所寫的還要多??梢哉f,寫出來的只是冰山一角。
現實生活中有很多黑暗的事情,作為作家我不忍看,也不忍心去呈現。這并不是怕,而是覺得很多太殘酷的東西,沒必要用文學的形式呈現出來。文學也沒有必要去和現實比黑暗,比殘酷。這是沒有意義的。重要的是,一個作家對現實的觀察與思考。
若說凡真實的就是好的,那現實生活中還有很多仇殺、情殺的黑暗事件。這遠遠超過作家的想象力?,F實黑暗到什么程度,就要在小說中呈現出來?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。小說沒有必要為了這些去獵奇和吸引讀者。
所謂真實,也是特定意義上去講的。文學應表現有意義的真實,而非自然主義的真實。
湘潭日報:您的小說創作劃分為三個階段:第一個階段以《國畫》為代表,包括《梅次故事》《朝夕之間》;第二階段是代表作是《大清相國》;第三個階段的代表作則是《蒼黃》。從內容看,《國畫》更多的是揭示人性的復雜,而《大清相國》更多的是在弘揚人性的美。
王躍文:《國畫》《梅次故事》《蒼黃》,這些反映現實生活的長篇小說里,都是一個作家對生活的觀察、思考與表現。其實在小說里面,揭示、感嘆也好,憂慮也罷,表現的都是對光明與美好的向往。從這個意義上講,我的小說基調或底色,都是向上的。
湘潭日報:這是一種復雜之后的美好,與單純的美好有所區別。
王躍文:《國畫》里通過美好人物的表述,如畫家朋友,包括主人公朱懷鏡有時的反?。ㄋ莻€邊反省邊墮落的人,這也是這一類知識分子的特點),有對現實生活很糾結的一種思考。
“‘轉型’是個偽概念,人在不同階段,關注的人與事是不同的?!?/strong>
湘潭日報:去年您出版了長篇小說《愛歷元年》。有評論家認為,從這部小說起,您擺脫了過去的官場小說題材,轉向了知識分子情愛敘述。鄉村中學教師孫離與喜子從底層走向中產階級后,不能忠誠于愛,到最后兩個人經過自我救贖,回歸情感的起點,重啟“愛歷元年”,通過這對知識分子夫妻的故事,牽扯出近三十年中國社會生活的變遷。您怎么看待別人眼里的“轉型”。
王躍文:一個作家寫作,他不可能總是盯著一個題材去寫。我經常會被問到,“你之前寫黨政機關題材,后來寫歷史題材,現在又寫知識分子題材,你這是不斷在轉型呀?!边@是一種比較偷懶的提問方式。實際上,這只能說明一個作家所關注的生活,充滿了豐富性、多元性。
湘潭日報:作家的寫作,實際上與他所處不同人生階段的觀察與思考有關。您曾在一些場合提及《愛歷元年》創作的心路歷程時說道,創作初衷是想寫一個知識分子的中年危機。這不是指具體層面上的中年問題,更是孤獨、荒誕、虛無的感覺,在這個年齡階段強烈地散發出來了。
王躍文:這不存在題材積累的問題,可能就是與自己人生階段同步的思考,與轉型沒有多大關系。
現在的我,也到了《愛歷元年》的主人公孫離的年齡階段。里面發生的故事或許與我無關,但心理歷程差不多,感悟體驗也是相通的。
自己沒有到達中年階段,我總感覺“中年危機”是一個不存在的“偽概念”?,F在進入中年這個階段也有兩三年了,我感覺自己的心理沖擊是很大的。
客觀地講,到了四五十歲這個階段,生命的盛年走過了一半,一個人的成敗、功過,包括事業,也差不多已經定型了。這時候,人生基本上不可能再來。失意或是得意,在這一階段都會體現出來。
也有一些現實的問題,如父母親的老去,小孩還沒有完全成長起來,上下的壓力都很大。再加上事業的壓力,我感覺身邊很多人到了這個階段,都會有一種焦灼感、茫然感,甚至是虛無感、幻滅感。有一種不知道怎么辦、發慌的感覺。我在小說里,融入了我的這些感念與思考。
湘潭日報:《愛歷元年》以一對夫妻的愛情視角切入,但實際上視野很寬,時間跨度長達三十年,把這一時段里中國的社會情境表達出來了。作家諶容的《人到中年》,當時也特別敘述了人到中年這個階段所面臨的現實問題。
王躍文:諶容的《人到中年》也是寫知識分子,寫了她整個一生。我這部小說將中國過去二三十年普通人的普通生活細節,盡可能地呈現出來了。
湘潭日報:您對機關單位題材的把握,成就非常突出。您把筆觸探向人性深處,這與您關注人性、挖掘人性相關。包括后來的作品如《愛歷元年》,也是在人性的基礎上生發出來的,這很大程度上應該來源自獨特的政治觀察視角和人道情懷。
王躍文:我觀察生活,思考生活,并不帶成見。我說的成見,專指過去那些模式化、概念化的一些觀念。比如,不同的社會角色總會被先入為主地貼了一些標簽,教師——園丁,記者——無冕之王,公務員——公仆……
我的小說不受這些標簽的影響,生活并沒有這么簡單,它是千姿百態的。我所寫的,是我觀察到的和我思考到的。
“等我學會用電腦了,就開始寫長篇小說?!?/strong>
湘潭日報:從時間上來看,從官場小說到知識分子小說,包括鄉土小說、雜文、散文等,顯示了您對不同人事的思考與探索。在藝術上,會有哪些探索呢?
王躍文:我在藝術創新上是一個特別偷懶的作家。但我寫的時候,會盡量把每一句話、每一個標點寫好,做好每一個細節。小說和別的文學作品一樣,都必須要一個字一個字琢磨。
有一次,一個完全不了解小說創作的人問我:“這些小說都要您自己寫嗎?”
我說:“小說必須是自己寫的?!?/p>
他又問:“那可不可以列個提綱,告訴秘書你的想法,讓他幫忙呢?”
我還是這句話“小說必須是自己寫的?!?/p>
湘潭日報:您的小說處女作《無頭無尾的故事》,是一篇中短篇小說。在這之前,您也有寫一些散文,是怎么轉向長篇小說寫作的?
王躍文:寫長篇小說的想法,我老早就有了。我過去因為在政府機關工作,要寫機關材料,工作壓力很大,所以沒寫。為什么到1999年才開始寫《國畫》呢?
1994年,我在懷化工作,當時我發了個狠心,告訴自己只要把電腦打字掌握了,就開始寫長篇。當時電腦還沒那么普及,用的是四通打字機。調到省政府工作后,辦公室有一臺386打字機能用,當時用天鵝絨的窗簾蓋著,沒人用。我就把電腦打開,嚴格按照指法來學五筆。一開始我練習打字,默打《桃花源記》,從頭到尾打完,差不多花了一個星期。打完以后,我就對電腦熟悉了。
我先寫了一個中篇,《蝸?!?。寫完后,正好人民文學出版社向我約稿,我就自己買了一臺電腦,開始寫《國畫》。
湘潭日報:原來您的長篇小說寫作與電腦有關,這真讓人意料。
王躍文:是呀,寫長篇小說,那么大的工作量,如果一個字一個字在紙上修改,我沒有那么多時間。電腦太好了,極大地解放了作家的勞動力。
當時還有一個小插曲。最初我在辦公室電腦上寫,電腦操作還不很熟練,開篇寫了兩三萬字后,因為一個錯誤的操作,幾萬字一下子沒有了。我當時那個感覺呀,雖然沒有呼天搶地,但有一種呼天搶地的感覺,懊悔不已。于是,我立馬去買了一臺電腦,回憶著又寫這三萬字。后來的文字,我感覺沒有被毀掉的好。這或許,命該如此吧。
湘潭日報:您在湘潭經開區主講的《大清相國》,是不是您的第一部歷史小說?歷史題材的把握,與別的小說相比,是不是更難一些?可以談談您寫歷史小說的一些體會嗎?
王躍文:《大清相國》算是我的第一部歷史小說。歷史小說的難,難在史料的掌握,必須做大量史料閱讀和研究工作。
我平時讀書,讀得雜,基本上史學相關的都會有閱讀,對常識性的史實有所掌握。確定要寫這部小說之前,會集中閱讀幾個月,然后一邊創作一邊閱讀。
湘潭日報:今天您的講課中提到,“所有小說都是虛構的,歷史題材的把握,也并不例外。歷史小說基本上要做到‘大事不虛,小事不拘’?!边@個分寸其實并不好把握。從讀者的角度看,有些對歷史感興趣的人,認為這與歷史的出入太大了。
王躍文:這其實是外行話。小說必須虛構,如果是這種外行話,那能把《三國演義》與《三國志》對照起來看嗎?顯然是不能的。
“書讀得雜,更能豐富小說細節?!?/strong>
湘潭日報:請談談您的文學啟蒙。
王躍文:我從小語文成績還可以,喜歡寫作文。后來在懷化學院(當時的懷化師專)上大學后,成立了文學社,開始有了文學夢想。但當時只是純粹的愛好,僅在校內的一些文學刊物上發表一些作品,或組織一些活動,并沒有去投稿。
畢業后,我進入溆浦縣政府工作,這期間堅持文學閱讀。我自認為是個工作上很踏實的人。很多不了解的人,以為機關公務文章很好寫,只要數字變一下就可以了。但實際上,機關公務文章很難寫。當我慢慢覺得寫材料的工作能很自如地去應對時,我的文學夢想又復蘇了,就開始文學創作。行有余力,則以學文。
湘潭日報:您當時上大學念的是中文系,涉獵廣泛,對文史哲的整體把握很到位。
王躍文:作家必須讀雜書,特別是寫歷史小說,古代人怎么說話,怎么辦事,官制如何,生活起居是怎樣的,如果不讀雜書,根本了解不到。而正史上都是大事,沒有這些細節。
讀雜書非常有意思。讀了后,發覺現代人發生的很多問題,在古代都發生過。史書讀多了,人也會越來越沒脾氣。
湘潭日報:您擔任省作家協會主席一職,平時工作忙,這會不會影響到您的創作與閱讀?您的日常讀書情況是怎樣的呢?
王躍文:我的公務并不多,以創作為主。平時閱讀,有時有計劃,有時沒計劃。有計劃的閱讀,如2015年,我決定重讀經典,讀了將近一千萬字的經典作品。
湘潭日報:您眼中的經典作品,有哪些?
王躍文:像列夫·托爾斯泰的《戰爭與和平》《復活》,肖洛霍夫的《靜靜的頓河》,是我心目中的老三篇。還重讀了《紅樓夢》。也讀了《清史編年》《清俗紀聞》等一些史料。后來我算了一下,《靜靜的頓河》就有140萬字,這一年總共讀了一千萬字吧。
今年的閱讀,是有目的性的閱讀。我一邊進行手頭這部小說的創作,同時為下一部小說做準備進行閱讀。
湘潭日報:您重讀的經典當中,除了《紅樓夢》,其它的都是外國小說、長篇小說。您眼中的經典作品,顯現了您的文化視角。如何看待經典?
王躍文:不,我沒有列舉出來而已。經典是必須常讀和重讀的作品。比如說兒童文學,圣??颂K佩里《小王子》很短,我幾乎每年會拿出來讀一次。又比如說《騎鵝旅行記》,是瑞典女作家拉格洛芙的作品,講一個小孩很調皮,精靈對他施了魔法,把他變小了,只有拇指大。他就騎著家里的一只鵝,跟隨一群天鵝去旅行去了。這樣的小說,非常棒。一個作家,各種營養都需要。同時,我也讀一些同文學無關的書,比如古建筑、植物學、鑒古方面的書籍。
湘潭日報:您對植物也很感興趣?這在您的小說中,表述似乎不是很多。
王躍文:事實上,古往今來的作家,在這一塊是特別注意的。人為什么喜歡讀《詩經》,《詩經》里面有很多種植物??鬃泳驼f了,學詩可以多識鳥獸草木之名。
現在很多城里人,除了吃的蔬菜,認不了十種以上的植物。我向來喜歡植物,認識的植物不少,這與我從小在鄉下生活有關。
一個作家,要描述這個世間,但不知道名字,怎么寫?如今城市的小學生寫文章只能寫:“春天來了,樹發芽了,小草綠了,小鳥飛過來了?!笔裁礃?,什么草?他們不知道,什么小鳥呢?也不知道。這樣就寫得不坐實,也就不可能生動。
湘潭日報:您前面提到手頭正在寫、準備寫的作品,請問是什么方面的呢?
王躍文: 正在寫的小說,通過描述一個南方的鄉村的故事,寫中國過去六七十年(從民國到建國后)的社會變遷故事。這類小說其實很多,但我有我的觀察與思考。我的這種時間跨度大的小說,之前還有獲過魯迅文學獎的中篇小說《漫水》。
準備寫的小說,與歷史相關。我最近著重讀的是《清史編年》中雍正王朝的史料。另外一本是《清史紀聞》,它是清乾隆年間同時期日本長崎地方長官中川忠英編寫的一本書,書中記載了福建、江浙一帶的真實生活情況,包括民俗、房屋、用具等,也有配圖。
盡管有人寫過《雍正王朝》,但我還是想寫一本與雍正那段歷史相關的書。怎么寫我還沒寫好,但我想對當時那種政治生態和民間生活的狀況,有一個詳細的了解,再著手去寫。
記者手記
“我有點累,眼睛都睜不開了。我閉著眼睛聽你講,對不起,這不太禮貌?!奔s定的時間是晚上八點,面前的省作協主席王躍文老師十分疲憊。在這之前,王躍文老師為湘潭經開區的讀者講述了一下午歷史小說《大清相國》及主人公陳廷敬,隨后他成為“簽字民工”,為排成長隊的讀者簽名。而前幾天,他都輾轉奔波于幾地之間。
采訪在他的休息空隙中,“見縫插針”般進行。4月13日晚上8時,王躍文老師休息的房間內,我們開始了一個小時的專訪。
他拒絕標簽化、概念化的評價,有著自己警敏的思考?!叭耸嵌嘣?,貼標簽的行為,往往會遏制人的豐富性?!?/p>
他對百度百科充滿警惕?!鞍俣劝倏评锏男畔?,是不可靠的。關于我的有些信息不對,我提出修改。結果對方稱,我提出的信息不可靠?!边@讓他感到可笑、無奈。
他實事求是,并不多說。在被問及近期熱播的《人民的名義》時,他坦言,
“《人民的名義》我沒看,所以不好評價,不好意思?!?/p>
更多的內容,在正文的專訪中都有詳盡的記錄。但一個知識分子的文學使命感,以及對現實的清醒與警覺,在文字之外散發出來了。